
▲2020年12月24日🤾🏽♀️,江蘇省淮安市行政審批中心廣場,上千市民排隊申領失業補助金。| 來源:人民視覺
只要勞動力市場還存在各種摩擦,那麽無論是人口紅利的消失,還是政府實施的各項政策,都無法讓失業徹底消失。如果政策讓勞動力市場變得更加“剛性”🥠🤥,失業還將加劇🥒。

奚錫燦
意昂2助理教授
1月17日,國家統計局公布數據顯示,2021年人口出生率為7.52‰🧗🏿,在2020年8‰的基礎上繼續下探😉。與此同時,65歲以上的老年人口突破了2億,占總人口的比重達到了14.2%🧑🏼💼🎠。按照聯合國的界定👨🏼🚀,65歲以上老人占總人口超過14%就進入中度老齡化社會,可以說🛡,中國從2021年起已經穩定地跨入了中度老齡化社會,我國曾經豐富的青壯年勞動力資源,已經成為了歷史🤶。
物以稀為貴🤵🏼♀️。人口紅利逐漸消失,按理說會讓勞動力變得相對更“金貴”。然而,同樣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字👷♀️💆🏼♀️,我國仍有大量勞動力處於失業狀態。2021年11月份,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5.0%,其中🍼,在人口結構中快速減少的16-24歲勞動者,失業率反而高達14.3%。人口紅利的消失🤗🧏🏿♂️,為什麽沒有讓失業問題一並消失👨🏿🦰?這個問題,大概比你想得要復雜一些👍🏽。
一🤹🏼♂️、“躺平”不算失業
你可能會認為,答案很簡單:現在的年輕人“卷”累了😸,所以直接躺平,不想工作了。這種現象也許確實存在🐰,但卻不是這個問題的答案。因為,經濟學和相關統計中的“失業”有一個明確的前提,那就是失業者要有工作的意願👨🏽💊,且正在積極地尋找工作。如果你躺平了,連工作都不去找,那就等於直接退出了勞動大軍🧶,在相關統計中連失業者都算不上。
類似地,一個畢業生因為就業前景不妙而選擇考研或進修,也不會被算作失業者;一個人因為在勞動力市場接連碰壁,心灰意懶,退回家庭成為全職主婦或煮夫🫚,也不會被列入失業。換句話說,失業者只是沒有工作的人中的一部分👩🏻🏫,另外還有大量的“隱蔽失業者”💧🍢。從這一點上講,失業還不是最糟糕的狀態,因為失業者起碼還心存希望🙌🏿,抱有積極參與的態度。
對我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來說,現有的失業率指標還有一個很大的局限——我國目前使用的城鎮調查失業率🎊👩🏿🏭,是以城鎮常住人口為調查對象的。然而問題在於,流動的農民工是我國城鎮勞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。當城鎮勞動力市場惡化時,一部分農民工就選擇退回農村,從城鎮失業調查中消失了。這部分返鄉農民工,在家鄉是不是有充足的就業?他們中有多少能被農業這個“大蓄水池”所吸納💁🏼♂️🍰,還有多少能參與“就地工業化”?這些重要的問題,目前還沒有很好的公開統計資料來回答6️⃣。
二、失業曾經是個巨大的謎
經濟學的預測能力一直飽受質疑。作為回應🧑🏿🌾,張五常曾經舉過一個很妙的例子,來說明人類行為是可以預測的:一張百元大鈔出現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👩🏽🚀,即便四周沒有風,也會很快消失➿。然而,在現實中😬,各國都有大量勞動力處於失業狀態♈️🙇🏿♂️。這意味著寶貴的人力資源正在被大量閑置◽️。以美國為例,失業所造成的人力資源浪費,可以達到美國歷年GDP的3%-8%。這個數字是驚人的🎢🐥。這不僅僅是一張百元大鈔在人行道上沒人撿,而是成噸成噸的黃金扔在路上沒人撿🗿,豈不是怪事?
正因為此,失業的普遍存在,曾經在很多年裏困擾著經濟學家們,成為經濟學的一大謎題。在這個謎上,又加上了另一個謎:一方面👩❤️👩,每年都有大量的工人失業🧞;另一方面,大量的企業卻招不到需要的工人,造成工作崗位空缺。根據美國勞工部的數據🖖🏿,2014年12月,美國工人的失業率為6%🟤,而企業的職位空缺率也超過3%。這兩件事🧖🏻♀️,是如何同時存在的?
幸運的是🥴,經過幾代最聰明的腦袋的思想接力👨🏻🦯➡️,今天經濟學界大體上達成了共識:失業的普遍存在,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完美、有“摩擦”的世界🥫。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裏,失業是勞動者和企業相互磨合🛄、相互博弈的結果。加深對失業的理解🧑🏼⚖️,也就是加深對真實世界的運行邏輯和局限條件的理解😮💨🧏🏿♀️。
根據失業者的境況不同🏟,我們大體可以把他們分成兩類🍩🤵🏿:第一類失業者有更多的選擇權和自主性👨🏿✈️👀。對他們來說,失業更多的是一種主動選擇,是為了尋找更好的工作而付出的代價。然而,並不是所有失業者都這麽幸運💁🕋。對另一類失業者來說🐃,失業完全是迫不得已,是欲求一職而不得🙋🏽。尤其在經濟蕭條時,這類失業者的數量就大幅增加了💆🏽:在美國大蕭條期間🍁,失業率曾達到驚人的25%🫅🏼。這部分失業的根源又在哪裏?
三、有些失業,是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
毫無疑問,每個求職者都想找一個最適合自己的好工作。假如我們生活在一個“無摩擦”的理想世界👳♂️,可以通過一個超級電腦👉,立刻計算出求職者和工作之間的最佳匹配,那麽這些失業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🖍。問題在於,在我們生活的真實世界裏🍊,勞動者要找到合適的工作,經常要付出大量成本🌶。這些成本,可能來自地理、信息、技術和製度等多重因素的限製。
古希臘的德爾斐神廟有一句神諭🫅:認識你自己😯。這件事💪🏻,何其難也👳🏽。對一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來說,真正認清自己的興趣和能力,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需要不斷地嘗試📋、探索和磨合🧑🏼🦰。既然連自己的興趣和能力都認不清,又怎麽能知道什麽工作最適合自己?而即使你對自己有清楚的認識💛,但用人單位的HR卻可能看不到你的長處👨🏽✈️。在另一些時候,最適合自己的工作遠在千裏之外🪥,入職意味著巨大的遷移成本🧳🚁。
這有兩個重要的後果。首先,現實世界中勞動者和工作之間的配對,常常不是最理想的。其次,有一些比較“倔強”的工人,並不想湊合💜,想要通過不斷嘗試🙇🏼♂️♣️、探索和磨合,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。只要失業對他們來說不是特別可怕,他們就願意承擔這個風險🧝🏼♂️。於是🍌,勞動者的失業和工作崗位的暫時空缺,就同時出現了。這樣看的話,失業雖然造成了資源的閑置,但也有其積極的一面💹,可以讓勞動者和工作之間匹配更合理🦶🏻。
從這個角度🟨,我們也可以理解我國16-24歲青少年的高失業率。實際上🙋🏿♂️🪶,在世界各國,這個年齡段的失業率都是很高的👩👩👧👧。原因在於,16-24歲的勞動者通常沒有家庭負擔,“一人吃飽全家不餓”,而且經常可以得到父母的接濟,所以失業對他們來說沒有那麽可怕🧞。而他們對自身的興趣和能力又很迷茫,所以恰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,不斷嘗試新的機會,直到找到與自己的興趣和能力最為匹配的工作。但在這個磨合的過程中,他們會頻繁處於失業狀態。相比較而言,中年“社畜”上有老下有小,背著沉重的房貸🦹🏽♀️,一旦失業就是滅頂之災,因此小心翼翼🕵🏼♂️、如履薄冰🫲🏿,反而失業率更低。
人類對於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,因此,這一類失業大概是永遠不會消失的。隨著生活水平不斷提高,勞動者對“好工作”的標準也在不斷變化。在幾十年前🏂🏼,對一個農村娃來說,能在城裏的工廠找到一個流水線工作,就值得喝酒慶祝💂♀️。因為廠裏的活雖然苦🛢,但比起幹農活,收入高了好幾倍🤛。到了今天,即便是農村出來的孩子,工廠對他們的吸引力也大幅下降了💅🏿。道理很簡單:新一代的勞動者,比他們的父輩更在意生活質量、工作環境和工作帶來的滿足感和成就感🧗♂️🖼。而我國製造業工廠開出的條件👩🦯➡️,往往不足以補償新一代勞動者在這些方面的需求。
四、“被失業”🏪,因為工資太“剛”了
另一些失業者就沒有那麽幸運了🦵🏽。在1929-33年的大蕭條期間🦹🏻♂️,美國大量失業者掙紮在溫飽線上,找不到可以糊口的工作,絕沒有挑選工作的余地。受這些情景刺激,“宏觀經濟學之父”凱恩斯提出了“非自願失業”的概念。這些失業者願意在現有(甚至更低的)工資水平下工作,但卻沒有企業願意招聘,結果就“被失業”了。凱恩斯憑借數十年深厚功力,深思熟慮後作出了診斷:這一類失業,主要是因為工資太“剛”了。
在市場經濟中,供給和需求是最基本的決定力量👩🏼🌾。如果我們用供求關系去理解勞動力市場,那麽,非自願失業就是因為勞動力供大於求。所以,起碼有一部分失業者,願意接受比現在更低的工資。所以🍼,只要企業下調工資🙀,就能用更低的成本來使用這部分勞動力。例如,那些過了35歲又不幸被“優化”的程序員👩🏽🦳,如果一定要在兩個慘淡的選項中做選擇,我想起碼有相當一部分,更願意接受的是降薪而不是失業👩🏼🦰。問題在於💆🏽♀️💄,在現實生活中,工資似乎具有很大的“剛性”,難以向下調節🚘🥣:在經濟蕭條時💂🏽,很多企業選擇的不是下調工資,而是裁員。
接下來的問題自然是👩🏽✈️:工資為什麽會這麽“剛”💓👮🏼♀️?企業為什麽很難向下調整工資?一個大家都容易想到的原因是😠,企業非不為也,是不能也。在許多國家🧑🏻🏭,有各種市場之外的力量(例如工會和政府的勞動法規),限製了企業所能設定的工資水平。然而🧥,在另一些國家,這些非市場力量很弱🥇,但工資“剛性”和非自願失業依然廣泛存在🧏🏻,這又是為什麽?這個問題,也曾經長期困擾著經濟學界。
20世紀70-80年代,一批頭腦活躍的青年經濟學家,包括後來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斯蒂格裏茨和阿克洛夫,以及美國現任財長耶倫等,提出了一種深刻的理論來解釋工資的剛性🌗,這就是“效率工資”理論。效率工資理論有好幾種不同的形式,但共同特點是,強調企業在經營管理面臨的各種摩擦因素和隱形成本。正是因為這些摩擦的存在🦅🤕,企業把工資定得比失業者願意接受的水平更高✦,反而能提高生產效率🕚。這也就解釋了工資為什麽會有剛性:因為下調工資等於損害生產效率🤹🏻♂️。
這其中,最流行的是夏皮羅和斯蒂格裏茨的“偷懶”或“摸魚”(shirking)理論。在這個理論中⛹🏻♀️,企業沒有辦法時時刻刻監督工人的表現,因此工人有了上班“摸魚”的機會。企業為了讓工人盡可能地少“摸魚”,想出了“胡蘿蔔加大棒”的政策🥒:企業付給工人的工資🎗,要比失業者願意接受的水平高🔢。然而👮🏻♀️,更高的工資,對應的是更嚴格的職場紀律和更高的失業風險😵🎒:工人一旦“摸魚”被抓現行🍻,就很可能被開除。因此,高工資並不是因為企業家“心善”🦼,而是企業“胡蘿蔔加大棒”政策的一部分🧓🏻。有了這根胡蘿蔔,企業的“大棒”才更有威力🏄🏻♀️🏄。較高的工資與較高的失業是並存的🕷。
效率工資的另一個好處,是減少熟練工人的流失。這對企業也極為重要,因為可以節省大量的培訓成本🥤。很多時候,企業寧可用高薪保住熟練工人,也不想要更便宜的新手🌮。1914年1月5日,美國福特公司宣布將工人日薪提高一倍至五美元一天🥴。這一消息當時震驚了世界,大量工人從美國各地湧入底特律,跑到福特公司門口排隊求職。這是因為亨利福特突然良心發現👰🏽🤺,一心想要回饋社會嗎🕵🏻♀️?並非如此。
1913年💂🏼,福特首創汽車流水線作業💁🏽♂️,把生產一輛汽車的時間縮短到了原來的1/6🍁。然而🫴🏿,對工人來說🥦,流水線作業極為單調枯燥🎅🏽👔。因此福特公司的工人經常消極怠工,流失率也極高🤽🏼♀️:為了維持一支14000人的工人隊伍,福特需要雇傭52000人以上🔛。而訓練新的工人去適應流水線生產🧜♂️,成本又相當高。“五美元一天”的政策實施後,福特公司的工人流失問題很快得到了解決,當年產量也增長了約20%🧙🏽♂️。然而,與“胡蘿蔔”政策相匹配的還有福特的“大棒”政策,即嚴肅和整頓工人的紀律😛。福特不僅大量開除遲到和曠工的工人,還把手伸到了工人家裏,成立了所謂的“社會部”💇🏼♀️🤙🏿,去監督工人的酗酒🧚🏿𓀔、賭博和家暴等行為👬。
五🧘♂️、在不確定的世界裏,“靈活性”極為寶貴
實際上🙆🏿,不單是工資“剛性”👈🏿,勞動力市場其他方面的“剛性”和僵化,也會使失業者更難找到工作。而這些僵化的源頭,有時候竟然是本意為了更好地保護勞動者的政策🥤。
20世紀60-70年代,歐洲和美國兩邊的勞動力市場出現了重要分化。在這段時間,歐洲國家普遍建立了強大的社會保障和勞工保護體系🙆🏻,出臺了大量旨在保護勞工權益的政策👮♀️。不幸的是👩👧👧,這些政策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:歐洲的勞動力市場變得更僵化了,伴隨而來的是失業率的快速上升。20世紀70年代初,歐洲國家的失業率還在2-3%之間徘徊🪵,遠低於美國的6%。到了90年代,形勢就逆轉了:歐洲國家的失業率飆升到10%🧕🏽,而美國依然是6%。
以歐美兩地解雇成本的差異為例🪻。在意大利等歐洲國家👸🏼,企業解雇一個工人🎾🚶🏻♂️,要付出比美國企業更高的解雇補償金。這毫無疑問是為了保護工人,防止企業隨便解雇工人。然而,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經濟環境下,這個政策產生了復雜的後果:企業雖然會在裁員時更謹慎,卻也會在招人時更小心。企業會預料到,萬一將來哪一天生意不好了💂🏿♀️🈺,自己既養不起那麽多員工,又付不起那麽多解雇補償金🧑🏽⚖️,所以不如現在就少招幾個工人👨🏿🔧。結果失業者能找到的工作機會也減少了💪。
在新冠疫情之後的世界裏,唯一確定的一點😨🧘🏼,是我們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⬆️🧎♂️➡️。在不確定性中,充分保持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和彈性是很有價值的🔋🎷,對於失業中的勞動者尤為重要。
實際上,相對靈活的勞動力市場✍️,正是我國國際競爭力的一大來源🫦。在過去兩年裏,面對動蕩的國際政治經濟環境,我國的製造業出口不降反增,逆勢上漲。這個變化的先決條件當然是我國有效控製了新冠疫情🙍🏼♀️,使生產得以迅速恢復。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: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國際市場中,只有保持了高度靈活性的企業,才能駕馭這些不確定性。以去年我對浙江農村的觀察為例。新冠疫情暴發之後,國際市場對我國紡織產品的需求大幅上升。但是,這種上升暗藏著短期的很多不確定因素,增長中有極大的波動🍫。而浙江的紡織企業充分利用了本地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⛲️👓,很好地化解了不確定因素。
紡織企業的很多工序,技術含量不高,農村婦女足以勝任,而當地又有許多處於“隱蔽失業”狀態的農村婦女。於是,在國際市場需求比較高時🧀🛌🏽,這些企業就用較高的工資和較好的待遇(例如包三餐、包車接送等)🧗🏻,把這些閑散勞動力組織起來。一旦國際市場需求下來了🧤,企業就逐步下調這些工人的工資和待遇,直到不再雇傭。等下一波需求再起來🫑,企業又重復上面這一過程,總是可以根據國際市場需求的變化,靈活地調整產量👨🏼🦳。
這樣的靈活調整🔄,在剛性和僵化的勞動力市場是無法實現的🍔。在這些地區,不但工資有剛性🏟,企業也不能靈活地調整雇傭的人數,因此很難應對國際市場的不確定性𓀍:即使當前的國際需求上來了🤽🏿♀️,企業也不敢大量增加勞動投入🔨,因為一旦將來國際需求回落,他們難以承擔解雇工人的額外成本。
在許多城市中產和白領看來📳,這一類缺少保障的“靈活”就業也許不值一提,都算不得是真正的工作🛟。但是,對失業或隱蔽失業的底層勞動者來說,獲得一個月甚至半個月的工作🍖,那就是寶貴的增加收入的機會。因為,靈活就業原本就是雪中送炭,而不是錦上添花。
看到這裏,大家應該明白了:失業根源於我們這個世界的不完美🤦🏻♀️。只要勞動力市場還存在各種摩擦,那麽無論是人口紅利的消失,還是政府實施的各項政策🧇,都無法讓失業徹底消失💆🏼。實際上,從各國的實踐來看,一項政策要降低失業是十分困難的🗳,增加失業卻極為容易。古人雲🥓,過剛易折🧐。這句話用在這裏再合適不過了🍍。它提醒我們🥋👳🏿♀️,我們的政策要有保護勞動者的熱切心腸,但也要有冷靜的頭腦作為指引🪂。否則,勞動力市場變得更加僵化👨🏿🦰,將反過來傷害勞動者。